近期的关税争议已延伸至一个更宏观的问题:美元本身。众多声音开始质疑强势的美元是否会失去其全球储备货币的地位,以及这种转变可能带来什么影响。在尝试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理解美元是如何获得这一地位的。
世界储备货币是什么?
简单来说,「世界储备货币」意味着世界上几乎每个国家都将美元作为其外汇储备的一部分。每个国家基本上都有一个「资产负债表」,其中包含以不同货币计价的资金。美元是迄今为止最受欢迎的货币,约占全球储备总额的60%。欧元约占20%位居第二,远远落后于美元,而日圆和英镑则相对较低。从中国到法国再到巴西,各国都持有大量美元。
为什么美元如此受欢迎?首要原因是美元在国际贸易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即使是与美国没有直接贸易往来的国家,也因美元的实用性而青睐它。举个例子:假设日本要向印度销售商品,日本会选择用美元还是卢比收款?虽然卢比也可以使用,但其用途仅限于印度境内;而美元则可用于购买世界各地的商品。
另一个原因是美元被视为极其稳定的货币。这里的稳定并非指汇率不波动,而是指美元背后有着稳健的债券市场支撑,透过可靠的银行基础设施随时都能取得,且极具流动性。因此美元也是外汇交易中最主要的货币。
历史背景
在全球众多货币中,为何美元成为了世界储备货币?为什么不是英镑、欧元或人民币?这要追溯到1944年的布雷顿森林协议。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世界多数地区满目疮痍。各国不仅亟需重建,更意识到必须避免经贸上的冲突。因此,建立一个新的国际金融体系势在必行——一个能促进世界各国共同发展,同时避免货币战的体系。
布雷顿森林协议确立了两个核心原则:
黄金兑换的目的在于确保货币稳定,避免滥发导致贬值。货币挂钩则是为了防止竞争性贬值,因为虽然货币贬值可以短期刺激出口,但容易引发连锁反应,导致各国陷入一场「货币战」。
美元被选为储备货币有几个关键原因。首先,美国拥有全球一半的黄金储备。其次,相比于其他国家,美国在二战中受到的破坏相对轻微,保有完整的工业基础和基础设施。当时唯一可能与之匹敌的苏联并未参与该协议,理由不言自明。
还有一个常被忽略的重要因素:军事实力。为了使用美元,许多国家同意美军驻扎基地,让美国得以在全球投射军事力量、遏止苏联。作为交换,美国承诺保护全球的航运通道。如今我们或许已习以为常,但纵观历史,安全的海上贸易并非必然。这需要强大的海军力量维护,而美国海军过去一世纪几乎主导了主要航道,包括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马六甲海峡和新加坡海峡等,有效防止了海盗威胁。
问题浮现
就这样,美元成为了全球储备货币。这个体系初期运作良好,但问题很快浮现。最主要的是:美元太受欢迎了。由于美元具有实用性、稳定性和安全性,更重要的是可以兑换黄金,因此人人都想持有。这导致全球对美元的需求激增,美国不得不持续印钞来满足需求。然而,印制纸币远比维持充足的黄金储备容易得多,这也正是最终导致体系崩溃的原因。
到了 1970 年代初,市面上流通的美元数量已经是美国黄金储备的四倍,35 美元兑换一盎司黄金的比率完全脱离现实。这意味着美元其实被严重高估,导致市场担心会出现挤兑潮,美国的黄金储备也迅速减少。情况严重到欧洲各国甚至派出海军舰队横越大西洋,将自家存在美国的黄金运回本国。这一切最终导致了著名的「尼克森震撼」——美国宣布取消美元与黄金挂钩,美元正式成为一种浮动的法定货币。
布雷顿森林体系就此瓦解,但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却依然保留。原因很简单:除了美国,没有其他国家能够担起全球货币的责任。美元仍是全球流动性最高的货币,仍有全球最大规模的国债市场支撑,仍是国际贸易的主轴,而国际贸易依然仰赖美国海军维护海上航道的安全。这时候,世界大多数国家已经从二战的废墟中复苏,经济逐步从重建转向扩张,美国也欢迎这些新资本流入。
那问题解决了吗? 完全没有。
货币不再被固定汇率约束后,投机者可以任意推高美元价值。许多国家透过操纵汇率来让本国出口更有竞争力,对美国产业造成巨大打击。 1980 年到 1985 年间,美元对其他主要货币升值了约 50%,最终迫使美国签订《广场协议》,让美元大幅贬值。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美元面临的根本问题在于其世界储备货币的身份本身。正是因为这一特殊地位,全球对美元的需求持续攀升,美国不得不源源不断地供应美元。因此,我们有必要深入探讨作为全球主要储备货币所带来的结构性优势与劣势。这个问题至今仍然存在,其重要性丝毫未减。
优点:
作为国际货币的唯一提供者与担保者,美国拥有决定各国是否能参与全球金融体系的权力。国际间的美元交易必须通过美国的对应银行进行,或至少需要使用美国的结算基础设施。这实质上使所有美元交易都与美国挂钩,因此受美国法律与规范管辖。
这让美国政府能够对其他国家实施制裁,限制它们使用全球银行系统,从而限制其国际贸易活动。美国已多次对伊朗、委内瑞拉、古巴等国实施此类制裁。
然而,过度使用这一工具会促使被制裁国家逐步脱离美元体系,在极端情况下甚至减少对国际贸易的依赖。这不仅会增强这些国家抵御制裁的能力,也会削弱美元的影响力。
由于美元的全球储备地位,它自然创造了对美元计价的安全资产的需求,如美国国债和美股。这带动资本持续流入美国资产市场,显著提升了美国的资本账。
得益于上述资本流入,美国国债的稳定需求不仅维持了债券市场的流动性和健康,也让政府能以较低利率筹资。不过这优势已不如从前明显,因为现今某些货币(如欧元、日圆)尽管其债券市场需求远低于美元,但利率却比美元还低。
非美国的国家在进行国际贸易时,往往需要使用外币支付。这迫使这些国家必须持有充足的外汇储备,才能参与国际贸易。对贸易逆差国而言,如果美元支出超过收入且管理不当,可能引发国际收支危机。但美国因使用自身货币进行国际贸易,能够承担更大规模的贸易逆差而不会立即面临财政压力。
缺点:
美元及美元计价资产的增值主要惠及原本就持有这些资产的群体。美国机构投资者因持有大量股票投资组合,自然欢迎全球投资者竞相购入这些资产。然而,对于收入勉强维持生计的普通民众来说,股市繁荣带来的好处微乎其微,因为他们既无力投资,也无法从中获益。
延续前一段所述,问题不在于美国能否维持庞大的贸易赤字,而在于作为世界储备货币的发行国,美国必须维持这样的赤字。由于国际贸易需要美元,这创造了对美元的持续需求。为了满足这种需求,美国必须不断向全球提供美元,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通过进口全球商品来将美元输送到世界各地。这种结构性问题被称为「特里芬困境」,早在数十年前就已被发现。许多国家的经济模式都依赖维持贸易顺差来发展,但要让这些国家的经济持续成长,它们的贸易盈余最终必须由美国来承担——也就是说,美国必须持续进口。
与上述情况密切相关的是货币贬值操作的问题。以出口为导向的国家为了提升商品的国际竞争力,往往会刻意压低本国货币价值。多年来,多个国家(尤其是日本和中国)被指控采取这种做法,这对美国经济产生了负面影响。
这些结构性问题给美国制造业带来了毁灭性打击,并严重影响就业市场。随着美元升值,美国商品在国际市场上变得更加昂贵,失去竞争优势。此外,由于许多出口导向型国家的经济并非围绕内需设计,导致海外市场对美国产品的需求疲软,进一步制约了美国的出口发展。尽管美国政府试图通过发展消费信贷和推出各类经济刺激方案来缓解这些问题,但这些措施往往代价高昂,最终只会导致国债持续攀升。
过分强势的美元
简单来说,维持全球储备货币地位对美国来说是把双刃剑:它有利于资本账,却不利于贸易账(经常账的一部分)。结果就是资本账出现巨额顺差,而贸易账长期处于赤字。值得注意的是,美元带来的部分主要优势并非经济层面,而是地缘政治上的。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这样的代价值得吗?一派批评者认为,美元体系让美国得以超出实力消费;另一派则认为,美国其实是被迫承担这个角色。
全球经济高度互联互依的本质决定了这是一个零和游戏——当一方出现贸易顺差,必然有另一方承担赤字。在当前格局下,全球各国都在出口,而美国则持续进口。许多国家和地区正是依靠这种模式实现了显著的经济增长。
法国前财政部长瓦雷里·季斯卡·德斯坦在1960年代首次提出「过度特权」一词来形容美国的地位。这个说法在当时或许准确,但如今已难以成立。事实上,部分经济学者指出,美国目前承担的已不是特权,而是一种「过度负担」。
未来展望
现代的美元体系无疑促进了全球繁荣,包括美国本身。但就像1971年、1985年甚至2008年一样,这个系统的裂缝正在逐渐浮现。如果美元失去其储备货币地位,受影响最深的不一定是美国。虽然美国必然会面临重大冲击,但那些依赖对美出口的国家可能遭受更严重的后果。毕竟,当买方停止购买,卖方也就无法继续销售——究竟谁会受害最深?
这样的讨论目前为时尚早,因为美元在短期内几乎不可能失去其全球储备货币的地位。没有任何国家能在金融实力、体制弹性与市场开放程度上与美国匹敌。以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为例,它不允许资本自由流动,人民币的可兑换性有限,银行体系透明度低,且目前人民币仅占全球外汇储备约2%。
约占全球外汇储备的 20%的欧元或许是一个潜在选项。但遗憾的是,欧元在欧洲与北美以外的流动性非常有限,国际间对欧洲债券的交易仍受限制,欧元的金融基础设施远逊于美元,且欧洲央行目前似乎也无意解决这些问题。简而言之,全球对欧元的使用程度与美元相去甚远。在美元成为事实上的全球货币之前,早已是国际贸易的重要基础,而欧元缺乏这样的历史积累。
至于「金砖货币」构想,至今仍未有具体成果。重返金本位制同样不切实际,因为这不仅需要一种全球通用货币或严格的固定汇率制度,还会限制各国的货币主权。一国无法同时拥有资本自由流动、固定汇率和财政自主权。而基于「加密技术与储备证明」的新货币体系,虽技术上可行,但需要多年实施与过渡,在此期间美元仍将是核心货币。
不论支持或反对建立新体系,现实是目前没有任何国家愿意或有能力接替美国的角色。世界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国际货币」。历史上确实出现过一些跨国流通的货币,如罗马银币、西班牙银元或英镑,但它们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力远不及今日的美元。我们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时期。
未来的一种可能性是对现有结构进行调整,而非彻底重建。布雷顿森林体系本就不完美,尼克森的改革也未能完全解决问题。自1944年以来,这个体系经历了多次修改,效果参差不齐。一些经济学家甚至提出了假想的「马阿拉歌协议」(以特朗普的佛州住所命名),建议重新引入汇率锚定、永久性高关税制度,甚至对使用美元的国家收取「参与费用」。这些议题经济学家已争论数十年,但始终未有明确解决方案。
可以肯定的是,美元在可预见的未来仍将保持其主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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